木枝

阳光有些刺眼，他手搭凉棚，目光失焦的望向远方，身上的作战服有些破损，裸露出些许皮肤，却没有任何伤痕。应该说，经过一系列改造的身体已经很难再受伤了。他转身望向身后，一瞬间战场的硝烟又在身边弥漫起来，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盛满了悲伤和愤恨的眼神，这使他一阵颤栗。

这是白宇逃离战场的第二天。

他当了逃兵。

这在战场上，简直罪无可恕。

他痛苦地合上眼，有些许无力。

当初，他为了参军，经历了身体上的重重改造，挨过了严苛的训练，才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士兵。他成为了国家的枪，他想为保卫祖国而战斗。可当他来到一线，到达战场，才惊觉，这不是一场保卫，而是侵略。

他的祖国，在侵略另一个国家。

他的将军在握着他这把枪毁灭另一群人的家园。

当他那双经过机器化的手如同军刺般刺向另一个丧国无助又愤怒的敌人时，他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

白宇终于是逃离了战场，辜负了将军和战友，辜负了国家，他当了逃兵。

剥开荣耀的包装，战争不过是一场利益的碰撞摩擦，即使科技再怎么进步，士兵们被改造的再怎么强悍，人心终究是毫无长进。

白宇捂脸蹲下来放声痛哭，好像在宣泄这么多天来的不甘委屈与自责。

“需要纸巾吗？”一道声音突然传来，清晰且强硬的插入哭声中。

他吓了一跳，迅速抹了把脸，抬头望去，脱口而出一句：“你是谁？”

那是一个很好看的青年，看起来和他年纪相当，说着和自己同样的语种，穿着同样有些破损的作战服。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该怎么组织语言。

白宇站起来挠了挠头，忍不住问道：“你也是逃兵么？”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哪有这么说话的啊！他后悔不已，想着该怎么挽回局面，却听到那个青年一脸释然道：“嗯，我也是个逃兵。”

白宇张了张嘴有些讶异的不知如何接下去，内心里忍不住升腾起一种见到知己的兴奋和紧张劲儿，和青年攀谈起来。

青年的名字是龙。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名字，他想到，但是二者同样有趣。

两人谈了很久，他忽然问道：“龙，你现在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龙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道，又问道：“你呢？”

白宇垂下眼帘，脸上不自觉地泛起微笑：“我想回家。回到家乡去。那是个很美的地方，有漫山的杜鹃，四处飘荡的蒲公英，还有城西，那儿有一家面馆的面特别好吃，还有我的父母……”

龙不知道该在他停下的时候说什么。他的笑容那么美好，甚至让他也忍不住有些神往那个地方。

忽然的，他的微笑染上了苦涩：“可是这里离家太远了。我逃离了部队，一个人是没法回去的，我……”

“不，不会的，”龙打断了他的话，认真的注视着他错愕的双眼，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会送你回去，让你回家。我陪你走这些路，相信我，我保证。”

白宇怔住，回过神来，龙的眼神如此的坚定，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胡乱的转移了视线，半天吐出一句话：“好，好啊，”他抬起头，龙依然在看着他。

“拜托你了，龙。”白宇说。

 

从边境走回故乡，那着实是一段漫长的路程。

 

还好有龙在，白宇暗暗庆幸。

龙几乎是无所不能，无坚不摧。他跟着龙走，龙帮他确定方向，替他准备食物，帮他躲开追兵和敌人，教他在野外生存。龙从来都没有显示过疲倦，简直像是一个机器人。

这么厉害的龙，为什么也要当逃兵？他暗自疑惑，小心的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过龙。

龙沉默了很久。

“我拒绝了一个任务。那个任务，”龙斟酌着用词，“如果完成，会死很多人。我不愿意，所以就逃走了。”

白宇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种难堪的表情。

人人都有秘密，也都有痛苦。

白宇再没有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四个月，他和龙带着一身尘土和硝烟重回故土。

 

正值杜鹃花开得灿烂动人，大片大片的肆意的红着，浸染了山林，美得惊心动魄。

他没有先回家，而是拉着零去看花。

“你得跟我去看看，这个时候，山上可漂亮了！”白宇兴奋的说，“还有臊子面，我认识那家店的老板，跟我一起吃，我让她给你多添点儿臊子！”

龙眯着眼，看他沐浴在阳光下。

白宇轻车熟路的领他上山，一路给他讲自己小时候在山上撒泼打滚的事儿。

“龙，其实我很愿意去当兵。我妈老跟我念叨，说去当兵，保家卫国。我以为，我是去保护我的家乡不受战火欺凌的，可我很没用。我真的，我做不了。”白宇折了朵花递给他，“我回家了，但我不敢回去。我做了逃兵，我妈肯定会失望的。”

龙的眼睛里中映出他的身影。

他正要开口：“你……”

“嘭！“

龙的话还堵在让自己，可身体却已经倒在地上。

白宇愣愣的站在原地，好像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毕竟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子弹洞穿的地方被撕裂，出现了一个大洞，褐色的油状物在龙身边蔓延，齿轮状的零件散落一地。

白宇艰难的挪着步子，走到龙身边，身体不受控制的跪倒。机油的味道窜入鼻腔，混合着杜鹃霸道而浓烈的香气，呛得难受。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是谁？

是谁开的枪？

为什么龙会……

“给我让开，你这个废物！”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白宇木然的回头，竟然是将军！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将军一个手势示意，两个士兵立即从花丛里走出来，把他拖离零身边。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拎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走到零身边，神情漠然的从箱子里拿出各种刀具，熟练地拆解着龙的身体，从心脏处取出一枚芯片，递给将军。

他疯了一样拼命想挣脱两个士兵的禁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零被拆解：“放开他！住手！放开龙！”

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间嘶吼出的一般，尖利又嘶哑，让将军也一愣。

将军走到他面前，把玩着芯片，冷笑道：“你看清楚了没？那是个机器人！现在只是一摊垃圾！我不妨告诉你，这是上面研制的第一台仿人类的人工智能机器人。本来是打算用它奇袭，一举拿下邻国的。没想到这个机器人的竟然系统出现了问题，抗命逃跑了。这种东西，不能为我们所用，就只能被毁掉，落在别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你这个软弱的废物，竟然为一台机器哭成这样，真给我们军人丢脸！”

哭？

他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原来他的眼泪早就不受控制的涌出来了。

将军冷哼一声，凶狠起来：“冥顽不灵！军队里不需要不听从命令的逃兵！你，既然滚出部队了，就再也别想有资格进来！”

白宇被将军一脚踹翻在地。

他完全没有在意将军的话，或者说，他早就知道了将军会说什么话。

白宇踉踉跄跄的爬到龙身边，颤抖着双手想把龙拼回去。然而这不过是徒劳，从枪响的那一刻，龙就不复存在了。

他和龙度过的四个月，像是走马灯一般闪现，画面定格在龙注视着他，承诺着要带他回家的那一刻。

逃兵就是这种下场吧，白宇想。

他把龙埋在了故土，为龙立了碑。

将军从来都不需要龙，也不需要他。服从是军人的天性，白宇注定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军人。

 

和平的花是插不进枪管里的。